保 重 黎智英 - 事實與偏見 08.9.11

送 兒 子 肥 仔 到 英 國 讀 書 ， 我 是 興 奮 兒 子 長 大 可 以 自 立 到 外 國 讀 書 了 。 究 竟 我 是 看 住 僅 十 三 歲 的 兒 子 單 身 上 路 有 點 掛 心 ， 還 是 也 為 失 去 一 位 窩 心 的 伴 侶 依 依 不 捨 ， 我 真 的 不 知 道 。 總 之 ， 整 個 旅 途 上 我 心 情 矛 盾 ， 心 頭 滋 味 甜 苦 難 分 。 看 住 兒 子 想 起 這 種 朝 夕 相 對 的 情 景 將 似 時 間 瞬 間 逝 去 ， 以 後 十 多 年 內 再 難 回 味 ， 心 裡 一 陣 針 刺 的 慄 慟 。 這 是 做 父 母 享 受 了 兒 女 長 大 甜 蜜 的 日 子 後 必 然 付 出 的 代 價 吧 ； 我 不 斷 在 安 慰 自 己 。 不 ， 縱 使 看 住 兒 女 長 大 的 日 子 不 一 定 甜 蜜 ， 到 他 們 踏 上 自 己 人 生 的 旅 途 ， 分 離 時 心 割 的 痛 楚 做 父 母 的 還 是 要 承 受 的 。   
我 童 年 適 逢 大 陸 「 解 放 」 家 破 人 殘 的 浩 劫 ， 父 母 都 處 於 清 算 鬥 爭 的 折 磨 中 ， 哪 裡 有 安 樂 甜 蜜 的 日 子 好 過 ？ 我 十 二 歲 離 開 時 ， 母 親 還 不 是 哭 哭 啼 啼 ， 給 人 如 心 被 撕 裂 了 的 感 覺 嗎 ？ 我 記 得 ， 她 送 我 離 開 廣 州 搭 船 到 澳 門 偷 渡 到 香 港 時 ， 到 了 碼 頭 ， 我 走 在 上 船 的 窄 窄 長 長 的 甲 板 通 路 上 ， 她 在 後 面 哭  大 聲 狂 叫 我 的 小 名 ： 「 阿 D， 阿 D… … 阿 D， 阿 D… … 轉 頭 來 讓 我 多 看 你 一 眼 好 嗎 ？ … … 」 我 用 力 咬 緊 口 唇 ， 心 痛 如 絞 都 不 許 自 己 的 淚 水 湧 瀉 出 來 ， 忍 住 不 回 頭 ， 不 敢 再 望 多 母 親 一 眼 ， 恐 怕 互 相 面 對 多 一 面 ， 我 便 不 由 自 主 奔 投 往 她 的 懷 抱 ， 喪 失 了 冒 生 命 危 險 偷 渡 往 香 港 的 意 志 。 上 了 船 ， 等 到 船 開 動 了 ， 沒 有 得 回 頭 了 ， 我 才 抱 頭 痛 哭 。 我 不 知 今 生 還 是 來 世 才 會 有 機 會 再 見 母 親 一 面 了 ， 也 不 知 自 己 這 次 投 奔 自 由 是 做 對 了 還 是 做 錯 了 ， 心 情 複 雜 得 也 麻 木 了 。 累 了 ， 倒 下 來 睡  ， 醒 來 ， 仍 想  母 親 ， 想 像  她 剛 才 在 碼 頭 狂 叫 我 名 字 的 模 樣 會 是 多 悽 慘 ： 我 以 後 不 在 她 身 邊 她 會 怎 樣 ？ 她 老 了 ， 一 個 人 孤 獨 地 坐 在 窗 前 ， 望 住 日 出 日 落 ， 想 念  身 在 天 邊 的 我 ， 相 隔 的 不 僅 是 距 離 還 有 極 權 的 恐 怖 ， 她 會 後 悔 讓 我 離 開 她 嗎 ？ 當 她 知 道 我 堅 決 要 偷 渡 去 香 港 時 ， 她 說 ： 「 仔 ， 你 去 香 港 於 我 彷 彿 是 去 了 月 球 ， 我 不 可 能 再 見 到 你 一 面 了 。 」 她 這 番 話 可 是 真 的 嗎 ？ 她 真 的 想 我 去 香 港 還 是 不 想 呢 ？ 在 決 定 要 離 開 之 前 ， 我 並 沒 有 從 她 的 感 受 去 想 過 這 問 題 ， 現 在 我 真 有 點 後 悔 了 。 
直 到 我 從 客 船 的 窗 口 張 望 出 外 面 ， 看 見 燦 爛 的 陽 光 反 映 在 海 面 上 的 金 光 ， 我 的 心 情 豁 然 開 朗 樂 觀 了 起 來 ， 我 才 醒 覺 ， 作 為 母 親 望 子 成 龍 的 心 願 一 定 要 比 分 離 的 痛 苦 重 要 。 
四 十 八 年 後 的 今 日 ， 看 見 老 婆 送 兒 子 往 學 校 的 前 兩 天 ， 頻 頻 含  淚 水 卻 又 帶  微 笑 撫 弄  兒 子 的 臉 ， 為 兒 子 快 要 離 去 傷 心 的 同 時 也 為 兒 子 長 大 而 驕 傲 ， 我 見 證 了 我 當 時 的 見 解 。 做 父 母 的 都 只 會 為 兒 女 的 將 來  想 ， 分 離 的 孤 獨 和 痛 傷 ， 不 過 加 強 了 這 份 愛 的 張 力 和 這 願 望 的 意 義 。 
抵  倫 敦 時 風 和 日 麗 ， 我 還 以 為 倫 敦 八 月 尾 的 天 氣 都 是 這 般 美 好 的 ， 直 至 上 到 的 士 ， 司 機 說 ： 「 噢 ， 你 給 我 們 帶 來 了 好 天 氣 。 」 我 才 醒 覺 到 倫 敦 仍 是 倫 敦 ， 好 天 氣 僅 是 偶 然 。 在 Connaught  Hotel放 下 行 李 ， 我 們 便 匆 匆 走 到 附 近 的 Hyde  Park去 散 步 。 
今 天 是 星 期 四 上 班 的 日 子 ， 公 園 裡 的 人 不 多 。 有 些 是 在 草 地 追 逐 或 玩 球 的 青 年 男 女 ， 有 些 是 聚 在 長 椅 上 聊 天 的 老 人 家 ， 和 在 湖 邊 追 趕 天 鵝 和 鴿 子 的 小 孩 子 。 在 享 受  艷 陽 下 公 園 秀 麗 風 光 的 熱 情 的 人 隨 處 可 見 。 本 來 帶  jet- lag的 疲 累 和 離 別 的 傷 感 ， 受 到 他 們 歡 樂 氣 氛 的 感 染 ， 心 情 也 顯 得 特 別 輕 鬆 起 來 。 肥 仔 看 見 母 親 綻 開 笑 容 ， 高 興 得 走 過 去 抱 住 母 親 ， 在 她 臉 上 啜 了 一 啖 。 母 親 的 笑 容 便 更 燦 爛 了 。 
我 和 兒 子 行 在 前 面 ， 他 看  那 些 穿 得 少 少 又 薄 薄 的 少 女 評 頭 品 足 。 從 我 們 生 動 的 談 話 中 ， 我 可 以 察 覺 到 這 些 少 女 在 他 腦 海 中 觸 動 的 影 子 ， 她 們 的 溫 柔 鄉 正 是 他 殷 切 期 待 要 走 進 去 的 世 界 。 他 問 我 年 輕 時 是 怎 樣 識 女 仔 的 。 我 說 ， 我 年 輕 時 要 是 看 見 一 位 漂 亮 想 認 識 的 女 仔 ， 我 會 走 過 去 搭 訕 ， 說 ： 「 Hi， 你 是 姓 Williams的 嗎 ？ 我 們 在 香 港 有 個 姓 Williams的 Beauty  Queen長 得 跟 你 一 模 一 樣 呢 。 」 他 認 為 這 說 法 太 滑 頭 ， 像 滾 友 多 過 像 學 生 ， 他 說 這 樣 老 土 的 事 他 不 會 做 。 我 說 ， 含 苞 待 放 的 懷 春 少 女 就 是 最 受 這 些 老 土 的 恭 維 。 他 不 信 ， 以 為 我 在 捉 弄 他 。 好 ， 追 女 仔 各 師 各 法 ， 就 讓 他 去 碰 ， 找 出 其 中 的 奧 妙 好 了 。 
還 有 一 個 世 界 他 是 殷 切 期 待 走 進 去 的 ， 就 是 我 的 知 識 世 界 。 臨 上 機 前 的 早 上 ， 他 到 書 房 來 找 我 ， 問 我 的 最 初 知 識 入 門 看 的 是 些 什 麼 書 ？ 我 說 ， 這 已 是 很 久 以 前 的 事 了 ， 我 怎 可 能 記 得 。 他 說 ， 他 想 看 些 令 他 有 一 天 變 得 好 似 我 一 般 聰 明 的 書 。 我 說 ， 讓 我 想 一 想 ， 想 到 後 到 Amazon買 了 寄 給 他 。 我 還 未 講 完 ， 腦 袋 裡 便 清 澈 地 浮 現 了 Ayn  Rand的 《 Atlas  Shrugged》 。 這 本 充 滿 理 想 充 滿 想 像 的 自 由 派 小 說 ， 最 適 合 開 始 追 求 知 識 的 小 伙 子 不 過 了 。 我 馬 上 從 書 架 上 找 到 這 本 送 給 他 。 吊 詭 的 是 ， 這 本 書 是 我 二 十 年 前 送 給 他 母 親 的 。 在 裡 面 還 寫  ： 親 愛 的 ， 你 是 我 最 想 一 同 分 享 我 思 想 的 人 。 這 本 書 對 他 多 了 一 層 意 義 。 
他 拿 了 書 便 馬 上 看 ， 到 現 在 他 已 看 了 百 多 頁 。 最 吸 引 他 的 是 裡 面 聰 明 漂 亮 又 野 心 勃 勃 的 女 主 角 。 我 們 在 公 園 一 路 在 談 論 這 本 書 ， 我 一 路 在 想 ， 這 孩 子 對 女 人 有 這 樣 好 的 品 味 和 要 求 ， 看 來 是 不 會 墮 落 在 漂 亮 但 無 腦 的 女 人 的 圈 套 裡 ， 我 可 以 放 心 了 。 女 人 不 漂 亮 還 可 以 有 美 德 ， 但 要 是 娶 到 個 笨 的 老 婆 再 靚 都 是 個 災 難 。 
講 到 娶 老 婆 ， 我 問 他 將 來 想 娶 個 怎 樣 的 女 人 。 他 說 要 娶 個 好 似 媽 咪 一 樣 的 老 婆 。 講 完 他 似 有 所 感 觸 ， 突 然 轉 過 頭 去 對 母 親 說 ： 「 媽 咪 ， 英 國 的 天 氣 不 一 定 都 好 似 今 天 咁 好 ， 但 我 相 信 我 在 這 裡 一 樣 會 開 心 的 ， 你 不 要 為 我 擔 心 好 嗎 ？ 」 老 婆 聽 了 趨 前 擁 抱 住 兒 子 忍 不 住 又 大 喊 了 一 餐 。 女 人 是 水 造 的 ， 在 跟 兒 子 分 離 之 前 更 是 洪 水 造 的 。 
我 們 在 倫 敦 逗 留 三 天 ， 給 兒 子 買 些 衣 服 和 寄 宿 的 日 用 品 ， 也 吃 了 幾 餐 好 吃 的 。 例 如 在 Connaught  Hotel內 新 開 張 的 法 國 米 其 蓮 兩 星 餐 廳 Helene  Darosse就 很 好 ， 假 以 時 日 我 認 為 它 會 是 倫 敦 最 好 的 法 國 餐 廳 。 我 們 去 了 鼎 鼎 大 名 的 Le  Gavroche反 而 覺 得 又 貴 又 平 平 無 奇 ， 吃 完 有 呻 笨 的 衝 動 ； 然 後 我 們 卻 有 個 近 乎 奇 蹟 的 發 現 ， 是 間 叫 Nyonya（ 電 話 ： 020- 72431800） 的 馬 來 西 亞 菜 的 小 店 ， 菜 式 五 六 英 磅 一 款 ； 但 炒 貴 刁 炒 河 粉 炒 麵 和 湯 河 湯 麵 卻 是 我 吃 過 最 好 的 。 它   的 設 計 簡 單 又 不 舒 服 ， 直 情 是 要 你 速 速 食 完 快 快 走 的 快 餐 店 擺 設 。 但 菜 這 樣 好 ， 擺 設 再 差 都 完 全 不 重 要 了 。 噢 ， 還 有 ， 如 果 你 去 一 定 要 吃 它 的 南 乳 炸 雞 ， 好 吃 到 令 你 驚 訝 。 
最 後 ， 我 們 搭 火 車 送 肥 仔 到 學 校 報 到 。 快 要 到 學 校 時 ， 我 們 都 沉 溺 在 依 依 不 捨 的 愁 緒 中 ， 靜 靜 的 沒 有 人 想 講 一 句 話 。 到 了 肥 仔 附 屬 的 學 校 House， 我 們 的 心 情 便 馬 上 好 起 來 。 那 House為 歡 迎 新 來 的 學 生 開 了 個 party， 肥 仔 一 進 入 去 看 見 六 七 名 法 國 仔 和 講 法 文 的 比 利 時 仔 ， 便 如 魚 得 水 ， 自 自 然 然 融 了 入 去 。 我 兒 子 自 小 讀 法 國 學 校 ， 談 吐 舉 止 都 儼 如 一 個 法 國 仔 ， 見 到 這 些 講 法 語 的 同 伙 猶 如 他 鄉 遇 故 知 ， 他 怎 會 不 開 心 得 全 情 投 入 。 我 和 老 婆 本 來 已 放 心 了 一 半 ， 現 在 就 完 全 放 心 了 。 
老 婆 將 肥 仔 的 護 照 交 給 house  master時 ， 卻 又 忍 不 住 喊 了 出 來 。 一 喊 更 是 不 可 收 拾 ， 眼 淚 如 黃 河 決 堤 流 瀉 不 止 。 為 了 不 讓 兒 子 尷 尬 ， 我 提 議 不 如 馬 上 離 去 。 我 們 帶  惆 悵 和 安 心 悄 悄 離 開 。 
當 晚 我 們 在 附 近 的 York  City的 一 家 古 堡 改 裝 的 酒 店 Middlethorpe  Hall過 夜 。 我 找 到 一 家 米 其 蓮 一 星 的 餐 廳 Blue  Bicycle吃 晚 飯 。 菜 式 麻 麻 ， 但 我 們 一 面 食 老 婆 一 面 在 說 ， 肥 仔 會 喜 歡 吃 這 個 那 個 菜 ， 也 使 我 對 本 來 不 怎 樣 的 菜 式 有 了 分 親 切 暖 心 的 味 道 。 但 這 不 是 一 間 我 會 推 薦 的 餐 廳 。 
當 晚 半 夜 起 來 上 廁 所 ， 看 見 手 機 有 個 短 訊 ， 打 開 來 看 原 來 是 肥 仔 給 我 們 的 ： I  miss  mom  and  you  a  lot.   I' ll  be  good,   don' t  worry.   Take  care  of  yourself,   OK? 
看 了 ， 我 忍 不 住 哭 了 。